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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狂想曲
The End of Sleep
羅恩‧桑莫維爾(Rowan Somerville)著


 
【內文試讀】1 

光頭薩依德!對米納村民來說,是個不負責任的夢想家;對法魯克來說,是個親

愛的老朋友。

光頭薩依德!出生就苦惱他命中注定要偉大,如果不偉大,也要轟轟烈烈。
──摘自年輕的頑童哈森所做的村歌〈農村曲〉
 

芬恩還在睡。有些時候,當事情擺平了,幾杯黃湯下肚後,他會像這樣沉睡著,但是很快地,他的睡眠狀態即將終止。

他受傷了,腿上那個像個發怒的紅色胎記的瘀青,在他熟睡時演變成多色的瘀斑。「你又酗酒了。」他的女老闆昨天近午時來電吵醒他時抱怨道。「還跟美國人打架,而且不是普通的美國人,是和美國大使館有關的人,真是……

「嘿,」他可憐兮兮地說,「那不是真的打架。」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別打斷我的話。」她怒聲斥責。她是個基督徒,埃及的基督徒。這幾年待在開羅的經驗告訴他,聽一個人講什麼褻瀆上帝的粗話,可以立刻得知他的宗教信仰。

「這一點都不稀奇,過去六個月來,你那副模樣跟你的行為舉止變得越來越……」她咳嗽一下,「不像話。」芬恩很想知道,自從她學到「不像話」這個英文生字以來,究竟等了多久才終於派上用場。「事實上,我之所以一直忍受你散漫的態度只是因為⋯⋯呃,你便宜,但是現在,有重要人士打電話給我,坦白說,讓我很尷尬。你⋯⋯」她又輕咳。「你被解雇了。」

芬恩因為當時宿醉,所以很不舒服到無法回話,便掛斷電話,不過他沒頭痛到毫不在乎,於是又去了幾家酒吧晃了晃,喝了不少調酒,索然無味地跟與人鬼扯淡,以免自憐自艾,陷入昏迷的慈悲懷抱中。換句話說,就是他現在翻來覆去的睡眠狀態。

芬恩還在睡。離黎明只剩幾分鐘,待晨禮的時刻一到,開羅三千兩百八十四座清真寺的喇叭便會發出宣禮聲,呼喚大家禮拜真主。這裡有的清真寺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有的還沒蓋好,而這些清真寺都殘破毀損;它們建立在斷垣殘壁上,建立在另一個世界的殘骸上,建立在其他宗教上,建立在別的夢想上。

芬恩來到埃及,成為埃及第二大英文報──《開羅先鋒報》(CairoHerald)的資深記者已經三年了。

這個職位令他失望。他本來希望可以在露天市場的陰涼角落裡採訪某些會議;他本來希望穿著易皺的亞麻西裝,抽著手工捲的橢圓形香菸;他本來希望深夜在閃亮的黑色打字機上敲打出重大的新聞……他一直作這些白日夢,穿著亞麻西裝,抽著菸打字。但其實芬恩沒有打字機,他也不抽菸。

在整個城市裡負責不斷召喚市民做晨禮Œ的宣禮員們,正以三千兩百八十四種方式在活動。有的在可儲物的金屬腳凳裡尋找一件喜歡穿的阿拉伯長袍;有的用燙得幾乎拿不住的小杯子喫茶;有的沖水或倒水進入剛剛使用過的公共廁所;有的在按摩,給快散掉的老骨頭注入活力;有的在和新太太或已成婚多年的妻子交歡後準備洗澡;有的在曙光中研讀《可蘭經》的詩句;有的丟穀粒餵食咕咕叫的鴿子;有的在削蘋果;有的透過沙塵暴產生的靜電搜尋收音機裡的新聞……

不過此時大部分即將叫醒這偉大城市的宣禮員們正預備去宣禮,不再到處走動。他們的聲音沒有靈魂,他們在幾個月前或幾年前就已經成了機器,他們像錄音帶那樣完美無瑕,逼真地重複吟唱宣禮詞,直到錄音機卡住或錄音帶斷掉。

芬恩仍處於睡眠狀態中。他因此可以暫時不去想,人生還沒有變成他想像中的絢爛電影。他可以暫時不去想,他的工作時間多半花在了解外國人社團弟兄們最新的板球賽情況,或是安靜地上網去捕捉可以修飾成新聞的故事;他也可以暫時不去想,他雖然是《開羅先鋒報》的資深記者,但報社裡其實沒有資淺記者。事實上,直到老闆的姪兒自學費昂貴的美國賓州私立大學拿到新聞學位回來之前,報社裡根本沒有其他記者。

不過芬恩確實有一套亞麻西裝。它半躺在床上,和它最像樣時一樣皺,也和鬆弛的老年肌膚一樣垮垮的。西裝對於芬恩擺脫無趣的現實多少有點幫助,卻沒能拯救他。或許那就是部分的問題所在。

他每晚會透過空玻璃酒杯不透明的圓形底座斜眼看世界,問自己為什麼,問題在哪裡?他夠健康,夠年輕──可是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比他的行為老──不過實際上他還是滿年輕的。他有工作。

應該說他曾經有工作。然後,是因為打架而丟掉工作。

如果當時芬恩不是因為處於沮喪煩惱的宿醉階段,他可能會要求使用別的字眼。說「打架」是不公平的,那樣說不夠精確。「混戰」或許是比較恰當的說法,但他認為那也還不是正確的說法。「攻擊」會是芬恩的用字。芬恩被一個美國人攻擊。那傢伙是個吃高蛋白食物並將肌肉練得發達的男人,薄唇冷冷地微笑,在自我介紹的時候,他聲稱他是附屬於美國大使館某個可疑辦公室的軍官,當他用伸縮金屬棒攻擊芬恩時,則不多吭一聲。

芬恩還續繼在睡眠中。等會兒他的睡眠就會被訪客破壞,可是他現在還在睡覺。

他在睡夢中囈語──他或許是在對孟凱爾(Munkar)或奈吉爾(Nakir)說話,他們是伊斯蘭教的兩位天使,負責坐在死者旁邊,清點死者的罪惡。可能是昨晚的暴力事件令芬恩餘悸猶存,也可能是他的腿宛如浮潛勝地夏姆謝克(Sharmel-Sheikh)的紅海段潮起潮落的時隱時痛,而導致他呻吟。

芬恩很快就會醒來,但現在他還在睡覺。

芬恩初抵開羅時,他心中充滿失望,容不下陰霾的薄霧和抽象的想法。所有的東西彷彿都覆蓋著沙塵,第一眼望去,沙塵把這個城市的顏色吸收了,沒有顯露出任何東西來支撐他孤寂的情緒。幾個月後命運給了他一個埃及朋友法魯克,他讓芬恩看到,在沙霧籠罩之下,可能是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調色板。開羅表面上是個骯髒、混亂和殘破的城市。可是對能夠深入了解它的人來說,開羅是勝利的Ž,這裡是充斥著熱情洋溢的人群,包裹著歷史、活躍,經常自殘骸中重建的一座城市。這裡到處是窄巷和庭院,在斷垣殘壁上加蓋隨時會倒塌的建築。開羅是個遍布隱蔽處和通道的城市,一個似乎保證可能性,或許甚至是救助會在下一個角落等待的地方。

黎明將至,那些即將召喚開羅人敬拜真主的宣禮員正在淨身。他們必須洗淨雙手和手腕;用水漱口和洗清鼻孔;潑水用濕的手抹拭臉、耳朵、頭和脖子;洗腳和腳踝,先洗右邊再洗左邊,再由右邊洗到左邊,第三次從右邊洗到左邊。三千兩百八十四個宣禮員動作相同。

幾個小時前,失業又受傷的芬恩呈現「之」字型地走進他的大門,迫切渴望放鬆。他跛著腳進他的公寓,搜尋每一個房間,在他進入下一個房間,希望他找的東西能在裡面時,他卻忘了自己在找什麼。芬恩吸吮光酒瓶裡殘餘的酒,又踱步了一個小時後,不願再去想該怎麼辦。他打電話給法魯克。

電話接通時,芬恩希望法魯克忘了,或是沒注意到,他已經斷絕聯絡他一段時間了。因為芬恩感覺他被法魯克壓迫,法魯克的真誠、可靠、批評、不耐煩、需索金錢和堅定的意見,在在都給他壓迫感。到最後他搞不清楚法魯克到底是他所認識最虛偽的人,還是最誠實的人。芬恩只知道他想擺脫法魯克。

法魯克是個基本教義派,芬恩不是基於政治上或宗教上的理由而下此結論。他是個無法忍受別人意見的人;他是個會殘忍無情地壓制任何異議的人;他是個確信他的所有觀點都絕對是真理的人。不過他大部分的觀點都自相矛盾,或是會隨著他的情緒而改變。總之,法魯克是個單人的極權主義國家。法魯克是個天生的基本教義派。

然而,他正在打電話給法魯克,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因為他茫然不知所措。

「法魯克,你好,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你是法魯克嗎?我是你的朋友,芬恩。」

「是的。」

「我是芬恩,你知道的。」芬恩聽到電話那頭有一匹馬在嘶鳴的聲音。他忽略了他喝醉時的誓言,和兩人要做朋友的諾言,已經兩三個月或許更久沒有打電話給法魯克。法魯克沒說什麼。

「我是芬恩,異教徒芬恩。你不……

「我知道你是誰,親愛的。你要什麼?」

「你問我要什麼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打個招呼⋯⋯你現在在忙嗎?對不起!我有常打電話聯⋯⋯你最近好嗎?……你在附近嗎?」

「你不必打電話問候我。我一向都在米納村。我家就是你家。我明天會派瓦利德過去接你。」

「不,不,不用麻煩⋯⋯不必叫瓦利德……我可以早上搭計程車去找你……我午餐之前到好嗎?」

「不麻煩,瓦利德會去接你,他現在有他自己的計程車。」喀嚓,電話掛斷。

「他媽的!」芬恩想。他的人生不需要瓦利德。他不需要瓦利德來載他,尤其是在他目前的狀況下。他喜歡瓦利德,很喜歡。瓦利德一向和藹可親,他是印度大麻的神奇見證者,可是他是個讓人受不了的計程車司機。瓦利德沒有時間觀念,浪費的時間少於十二個鐘頭的話他沒感覺,那意味著等待的時間會很漫長。芬恩不是個擅長等待的人。他痛恨等待。被迫在沒有準備之下空耗時間,這令芬恩感覺像被判刑。

「總是這樣」他想。法魯克似乎總是迫使他做他不喜歡的事,彷彿掀開芬恩嫌惡的裂紋,然後把他深深地插進裂紋裡。停止和法魯克來往的那段時間真輕鬆,可是現在他自投羅網。無論如何,芬恩__知道多想也沒有用,因為法魯克由不得你爭辯。這件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的埃及朋友會說,Ellei faat maat,意思是——過去的已經死了。

天空泛著瘀青色。黎明已逝。宣禮員沿著螺旋梯一步步爬上塔樓,爬向真主,爬向阿拉,預備宣禮。一個男人的手指在門鈴上徘徊。芬恩的睡眠到了終點。

  ŒSalaat el-fajr,晨禮。是日出之前的禮拜,主命拜是兩番拜,所謂兩番拜就是站立、鞠躬、起身、叩頭兩次,重複以上動作兩次。穆斯林每天有五次禮拜時間,宣禮員會在塔上高聲唸「喚拜詞」,通知穆斯林要來禮拜。Ž開羅(Cairo),埃及的首都。該城的阿拉伯語名是Misr-al-Kahira ,意為「勝利的瑪斯」,它的後半部分Kahira,即「勝利的」,其英語譯音為「開羅」(Cairo),此城是在什葉派穆斯林中的法蒂瑪派征服埃及後的九六九年創建的,據傳,在創建開羅城的當晚,火星(即戰神瑪斯)在空中清晰可見,開羅老城福斯塔特是阿拉伯人在西元六四一年創建的,其名源於拜占廷語的fossa一詞,意為「壕溝」。Habibi,是埃及人的口頭禪,其阿拉伯語有「親愛的」的意思。




 

11. 


芬恩在飛。不是在夢裡,也不是在睡眠中。他在空中移動,沒有摩擦、沒有生命、輕鬆、沒有重量、沒有阻礙、暢通無阻地持續被地心引力往下拖。芬恩在墜落。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無憂無慮。在落地之前飛翔或降落沒有差別。可是芬恩不會落地,他會落水。從奈瑞爾(
NanRhial)的鐵路橋到尼羅河的河面距離不到五十英呎,只比芬恩在追尋的自由少了一秒鐘。那樣會致命,因為尼羅河的水危險又骯髒,河岸下幽深泥濘的凹處,躺著耐心無窮的嚇人怪物,牠們的世界是泥也。

芬恩掉進尼羅河,潮濕無重量,他恢復意識,害怕他會再次醉昏。然而在這一刻,他真的不能再昏醉,他的整個世界都濕透了。芬恩吸口氣,水灌進他的喉嚨和肺。他在腦中尖叫著穿出黏黏的惡夢,胡亂地想游出河面。然而他不辨方向,被假水流浮力誘惑而往下面游。他拉自己游過流動的夜晚,直到接近暈厥,他吐出最後一口氣,使得他的臉和脖子周圍冒泡泡,泡泡急欲浮上河面。他從最深處的自我閃現救生的靈光,使得他倒轉身體,跟隨最後一口氣冒出的泡泡路徑。他的手撥過水,將自己往上拉,當溫暖的夜晚空氣充滿他的肺,他震驚地大聲急喘,上氣不接下氣。

在他上面有燈、建築物、往來的車子、行人。一個島的尖角把河分開,強有力的水流打漩形成漩渦。芬恩游向陸地,可是強勁的水流耗盡他所有的力氣,把他捲離那個島,進入河面最寬廣的部分。芬恩掙扎,反抗尖叫,可是他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在即將投降之際,他想起孩提時夏天在波濤洶湧的愛爾蘭海,抗拒只會使得水流增強,他因此開始讓水流的力量操縱他,他徐緩輕柔地越過水流,慢慢愈來愈接近安全的河岸。當他夠接近了,能看清楚河岸的形狀,他聽到某種大型的東西沉重地在他後面滑動,發出入水的潑濺聲。芬恩更用力游,想像面目猙獰的深色爬蟲類正游向他。在他後面,在他下面,他感覺到一股力量正等著要在適當的時候把他往下拉,把他的四肢像雞翅那樣扭掉。

他的手臂疲憊至極,他傷腿的肌肉彷彿結成硬塊。他游著,強迫他的意志擺脫恐懼,進入他雙手的皮膚。他想像他的肩膀是引擎,把他拉過水面,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充分合作,直到他碰觸到滑滑的陸地邊緣。他發出叫聲,奮力爬上遍布垃圾的骯髒河岸。

地面並不堅實。芬恩知道他必須繼續前進。這裡的地不安全。地上到處都有分泌物,他沒有穿鞋子的腳一踩下去就沙沙作響,溼滑的地還會往下塌陷。他必須走到上面的城市,那裡有人在走路、開車、工作、叫嚷、賣東西。那裡有建築物,他可以找到避難所和救助。到了那裡他才能休息。

芬恩踉蹌地往前走,滑進垃圾和廢棄物中。他的腳踩到某種相信是活著的腐爛的東西,他可以非常敏銳的感覺到,可是無法形容,很噁心的東西。周圍都是裝在籮筐裡被他打攪卻同時也令他驚嚇地生物。他想吐,渾身潮濕骯髒。他渴望休息,渴望睡覺,可是更渴望活著。他強迫自己走過泥巴和垃圾,感覺惡臭貪婪地吮吸他的腳,他相信糾纏不已的腐爛油污垃圾之下的無底洞會吞沒他、悶死他。終於,他抵達了垃圾與垂直的平滑混凝土堅實橋基深深插入濕地的交界處。

芬恩嘗試往上爬,卻沒有東西可以抓,每一步都滑下來或陷進亟欲抓住他的腳的分泌物。芬恩累得要命,他倒回穢物中,頭絕望地抵著堅硬的橋柱,他的身體屈服於不可避免的下沉。他聽到第一聲昏禮,黃昏時的宣禮聲劃破路上車輛的嘈雜聲。芬恩因此明白此刻離他和法魯克喝茶聊天的時候只有幾個小時,但對其他人來說,日子和平常一樣的過。地平線的某處殘留一抹紅霞,因為昏禮一定要在猶有天光時宣禮。光線給了他力量。芬恩奮起,伸長手臂摸索著牆,直到手指找到突出的邊緣。他把自己拉出垃圾濕地,慢慢往上爬,每一個動作都令他更加恐懼,都在跟他的腿傷戰鬥,直到他強迫自己爬上整潔平坦的橋面。

他的雙手癱到被太陽烘暖的混凝土上,面朝下趴在地上,放鬆的淚水幾乎無聲地落到堅硬平坦的石頭上。

芬恩一動也不動地跪趴著,傾斜的身體彎曲著,他身上污穢的水呈拋物線滑下,從他鐘乳石般的頭髮和西裝的磨損邊緣滴下。休息了一會兒後,芬恩集中精神,認出他在哪裡──連接開羅和吉薩的橋——謝瑞爾七月二十六日橋(The Sharia 26 July Bridge)。他雖然可以動,不過他沒有。

移動會逼他面對現實──他的衣服全濕了,而且沾滿尼羅河腐爛垃圾的黏液、骯髒的爛泥巴和其他嚇人的有機體。移動會逼他面對現實──法魯克不只是面臨死亡或恐怖的傷害,他還撞倒一個小孩而且讓她受傷躺在路上哭叫。移動會逼他面對現實──他的人生還是沒有方向,甚至沒能得到他認為可以藉以挽回工作的精彩故事。

芬恩沒有移動,而靜聽人車來往的隆隆轆轆聲。他彎彎他的腳趾頭,然後他的腳,然後他的足踝、小腿、膝蓋。在他繃緊大腿時,他腿傷的鈍痛回來了,在他的身體裡彈跳抽動,像一隻被疏忽的狗。這種痛變得熟悉了,幾乎受他歡迎。

芬恩用手掌按著石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必須回家,他想,他必須洗澡、換衣服,打電話給有關當局。人們都是這麼做的。打電話給有關當局。轎車和卡車在橋上穿梭,有人看到他,指向他。

芬恩瞥見車身漆著白色和黑色的警車,他揮揮手。他相信警察會幫助他。芬恩加速他揮手的節拍,雙臂狂亂地交叉揮動,揮出他衣服上含油的水,使得經過的車子頭燈照出油水的彩虹。

警車慢下來。芬恩鎮靜下來,懷疑以他幾乎只會講食物名稱的阿拉伯語程度,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處境,要如何描述他是怎麼被綁架和被丟進尼羅河裡。警車來到他面前。芬恩走向副駕駛座,每走一步都發出吱嘎聲。四個警察流著汗,嘻笑地自車裡凝視著他。芬恩向車窗彎下身,但車子突然加速,副駕駛座那邊的門打開,打到芬恩的頭側面。車內爆出笑聲,車子急速開走,後座一個警察的頭探出車窗叫道:「Zibbala(垃圾)!」

芬恩繼續躺在他被車門打倒的地上,他因為被車門打到而頭昏,被警察唾罵Zibbala而感到錯愕。芬恩知道Zibbala是什麼。開羅的每個人都知道Zibbala。住在開羅就是跟Zibbala住在一起──這個城市每天產生九千頓垃圾。九千噸的垃圾、廢料、剩菜、棄置物。

九千噸的東西,沒有用的廢物。

芬恩低頭看他曾經是白色的褲子,現在濕答答髒兮兮的,有爛泥形成的的條紋,爛泥還抹遍他細瘦的腳。他的西裝也差不多一樣慘,更難堪的是一隻袖子幾乎撕下來了,像個受傷的娃娃。他凝視前方看起來像是在搖晃的十字路口、高架橋、地下通道。這裡離他的公寓要三十分鐘的車程,用走的太遠了。

芬恩站起來,從他的西裝口袋裡拿出破掉的威士忌酒瓶。他不知道那個東西怎麼會跑進他口袋裡,不過他很幸運,在他從橋上掉下來時沒有被嚴重割傷。他拍拍褲子,驚訝地發現他的皮夾居然還在後口袋裡,一小疊埃及鎊鈔票沒人碰過。芬恩向計程車揮手,雖然有幾個司機放慢速度來看他,但他們都搖搖頭或厭惡地吐口水,沒有一輛肯停下來。芬恩搖晃地站在橋上,泥巴乾了變硬了,他臉上的皮膚變得拉緊。

芬恩閉上眼睛來對抗他頭的抽痛。他渴望舒適乾燥,渴望安慰和愛。多年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在想念媽媽和她溫暖的懷抱,從不質疑無可替代的母愛在媽媽過世後已經消失。他太沉湎於失去母親的痛,而沒有注意到一輛驢車來到他旁邊,直到他被它的惡臭侵襲才發現。他抬眼看,兩隻驢子站在他前面,像修道士那樣安靜地望著他。驢車伕沒穿鞋沒穿襪,坐在牲畜後面,他幾乎是躺著,沒穿襯衫,只穿著一件陳舊的灰色和藏青色外套,驕傲地扣著僅剩的一顆釦子,裸露出瘦得見骨的胸膛。木質驢車漆著發冷光的zibbaleen(垃圾車)標誌,有螢光綠、檸檬糖黃、嫩粉紅色和閃亮的黃色。車上堆著從埃及無窮盡的垃圾收來的廢棄物。

驢車伕是個黑人,他粗糙的腳擱在驢車的木頭鞍把上,他後面是一車的zibbala。垃圾堆成一座柔軟但穩固的金字塔,果皮、紙屑、沒有頭的娃娃、雞的屍體、斷了的烤肉串、各種神奇型態的塑膠品、髒髒破破的衣服、壓扁的金屬和有辛辣味的菸蒂、蠟燭、一捆捆的電線、破了或被太陽曬得褪色的雜誌、從一千個家庭掃出來的灰塵、壞掉的玩具、像剃刀那麼利的鐵罐和收音機的外殼,這些所有的重量把胖胖的充氣輪胎往下壓,使得輪胎鼓得像過重的寶寶臉頰。

驢車伕對芬恩說話,問了他一個問題,但他的阿拉伯話講得太快,口音又太重。芬恩開想解釋他聽不懂,可是他才說第一個字男人就坐直起來。

Ferenghi(外國人)?」他張大眼睛問。

芬恩點頭。黑人驚訝地凝視著芬恩,他的手臂張開,手掌伸出來,好似要抱他面前的影像。芬恩企圖用他少數會講的幾句阿拉伯話,和他沾著已經硬撣的泥巴的手來比手語解釋:他被丟進尼羅河。男人指向遠處奈瑞爾的鐵路橋和尼羅河,無法置信地張大眼睛。他似乎在說,當然不可能,當然不是el-Nil(尼羅河)?芬恩點頭。黑人站在他的驢車上,越過橋邊看下面黑色的水。芬恩看到黑人提起肩膀再放下,他的背打了個哆嗦。黑人坐回去,轉向芬恩,在他的視線接觸到芬恩時爆出哈哈大笑聲。他一開始笑就停不下來,在他的板凳上笑得前翻後仰,還拍拍他瘦瘦的腿。他很快就喘不過氣來,他用手臂抱住他的膝蓋想要停止笑,於是只好堅決地凝視他的腳趾頭。可是在幾個呼吸後,他又忍俊不住在去看芬恩,一看之下立刻又再次爆出笑聲,在小板凳上笑得前後搖動,直到他差點摔下車去。

芬恩等待著,他知道笑就像是尿,到了某個時間點勢必會停止。可是男人繼續笑著,每次呼吸都使得他嗥叫得像喀新風(khamse en),那是從撒哈拉沙漠吹過埃及的焚風,那陣瘋狂的風能使得荊棘叢燃燒。芬恩感到困惑。他不知道他是在生氣、難過或受到羞辱,所以他轉身走開。驢車伕突然叫喊了一下。芬恩轉過頭,看到車伕叫他回去,他一隻手埋進肩膀深的垃圾山裡,像一個農夫要幫忙生小牛。垃圾車伕拔出手臂,拿出一面三角形的破鏡子,他用袖子擦了擦,遞給芬恩。

芬恩接過遞到他面前的破鏡子。鏡子裡回望著他的是一張滿臉污穢物的髒臉,他的頭髮像是瘋子的寫照,他的眼睛像瓦利德的眼睛那麼紅。他看起來像某種生活在河裡石頭下骯髒污泥中的東西。芬恩微微抽動嘴角莞爾,明白破鏡子照出的正是他自己。這就是他的模樣。他可真光彩哪!他輕聲笑,又引得驢車伕哈哈笑,他們兩個看著對方越來越覺得好笑,直到流出的眼淚與難過的淚水無法區別。淚水流下芬恩凝結著乾掉的髒污物的臉,顯現一部分用淚水稍微洗過的痕跡。

車伕終於用他的袖子擦淚,挪動他在趕車板凳上的位置,拍拍他空出來的座位。芬恩爬上車去,坐到車伕旁邊,驢子開始在路上走。驢車緩慢地搖晃著移動,後面想要呼嘯而過的車子和卡車司機不耐煩地大聲咒罵或按喇叭。車伕不理會其他車子的敵意,用一根枝條領著他的寶貝驢子,每次遇到噪音或危險的轉彎,他都柔聲撫慰驢子,對牠們保證沒事。在驢子的緩慢踱步和驢車的輕搖下,芬恩背靠著柔軟的垃圾堆小山打瞌睡。垃圾車伕指引驢子向北走,他對驢子輕語,說牠們是漂亮的貝都因族(Bedouin)游牧公主,牠們會睡進金色的乾草堆。

芬恩在認出整潔的島嶼時坐直身體,他知道有林蔭大道和棕櫚樹花園的住所是札馬利克島(Zamalek),殖民地時期的統治者在這個被尼羅河保護的島上建設,它遠離充滿一致性的開羅舊市區。富有的開羅人在有巴黎風情的林蔭大道上漫步,這裡的咖啡廳在熱情的群眾前播放開羅人最熱愛的足球賽,這裡供應的卡布奇諾是用純淨的巧克力粉泡的。

驢車轆轆地經過本地人的住宅、不引人注意的小古董店,和充滿衣著時尚的專業人士的摩登餐廳。有些地方芬恩來過很多次,有些人芬恩認識曾經一起喝過酒。然而他依然坐在驢車上,垃圾車舒適的懷抱,和衣服只有一顆釦子的車伕沒有發問的仁慈,令他感覺安全。

車伕抄近路穿越島,轉向南方,經過一個綠洲公園和石頭洞穴,那裡是魚公園的起點──白天是個長滿綠色植物,喧囂聲不斷的城市避難所,也是學生翹課時和情人躲著親吻的地方。沿著約茲羅(Gezira)運動俱樂部外圍種植的樹,使車聲變得微弱或消失,可是當他們轉向越過島,田園景象結束了,無數的水泥建築中矗立著陰森的開羅塔(Cairo Tower)。

芬恩在濕氣重的垃圾車上伸伸腳,注視著開羅塔的泛光燈透過它格子狀的建築顫巍巍地穿越天空。他想起他曾對一個埃及女朋友批評過開羅塔醜呆了。但她驕傲地告訴他,它本來就故意蓋得很醜,她發誓它的經費來自,美國中央情報局給前總統納塞爾(Nasser)的一筆賄款。納塞爾拿了中情局的錢,可是他並沒有幫他們的忙,而用那些錢蓋了一個混凝土塔,等於是粗魯地表示對美國豎中指,叫美國人滾蛋。芬恩想起那是沒多久前發生的事,他也因此必須試著擺出反對美國的政治姿態。

驢車轆轆地經過塔里爾橋(Tahrir Bridge)回到市區,經過總統府,進入有歷史性的開羅,因為載運的垃圾越來越高而走得更慢,芬恩一路都在打瞌睡。當垃圾車伕把芬恩搖醒時,目前的街道變窄了,柏油路變得骯髒,驢車進入巷子。他對芬恩比手勢,他接著要去的地方不是ferenghi(外國人)會去的地方。不過他會回來,如果外國人希望他回來的話。

芬恩打呵欠,四下張望。他不知道他在哪裡。他們旁邊有破牆,更遠處有燈光。這裡就像隨處可見的開羅景觀,瓦礫堆可能是一棟建築物的舊址或年代久遠的遺跡。他們上面有清真寺尖塔黑色的影子。芬恩滑下驢車,伸手拿皮夾要翻出鈔票,但車伕用力揮手把他的動作拂開。芬恩用兩手握住車伕的右手感謝他。車伕抽走他的手,滑到他的外衣下按他的心臟。他碰觸他的額頭、左肩,然後右肩,親吻他的手指頭,低語,「Bissm alsaleeb(看在基督教的份上)。」那是芬恩從來沒聽過的句子。芬恩站著,看車伕趕著他的驢子走向位於更遠處的街道上一個滿得溢出來的垃圾箱。

芬恩走向有燈光的地方。他習慣走在任何馬路中央,尤其是在舊市區裡。他告訴自己,這樣真的比較可以避免踩進沒有加蓋的陰溝、壞掉的排水溝和突然潑出來的洗碗水,因為他不像本地人似乎有天生的偵測雷達可以保護他們。現在他乞丐般的模樣吸引每個路人厭惡的目光和鄙夷,於是他移向路邊,走在倒塌的牆的陰影下。

從這個位置他能夠觀察到,他的骯髒對注重外表乾淨的開羅人所帶來的影響。當他接收到那些短暫的嫌惡目光,他明白他也曾經以同樣蔑視的目光羞辱別人。濕漉漉地拖著腳步在陰影內或陰影外走著讓他了解到,一個人的部分行為舉止,乃至於他走在路上或在房間裡身體的姿勢,無疑的都是他個人應有的權利,自尊的保護層不過是戲服而已。

明亮的螢光燈和響亮刺耳的埃及流行音樂從發出微光的店面流洩出來。店面的門和窗都開著,飄散著令人作嘔的仿玫瑰的香味。櫥窗裡展示著完美的折疊成弧形的樣品阿拉伯長袍樣品,呈扇形的各種顏色在灰色和棕色的陰暗街道間令人目眩。芬恩舉高他髒兮兮的手耙過他還潮濕的糾結頭髮,結果耙出一條細長的帶狀水草。他拖著腳步走向店門,老闆倚在門口驕傲又驚嘆地盯著他的手機。當芬恩接近,老闆抬頭看他。芬恩把他的凝視當作是他可以進去的許可,可是在他越過門檻的時候,老闆揮手趕他。芬恩用英語說他希望可以進去除掉骯髒,可是由於他的外表,加上可能是他的味道太強烈了,而不被老闆接受。老闆宣洩激烈的侮辱言詞,轉頭兩手交互輕拂他的手臂,彷彿企圖清除掉穢氣。

芬恩從他的西裝口袋拿出皮夾,自裡頭抽出一張濕鈔票。他在老闆面前揮舞鈔票,重複說他只是想買一件長袍。老闆打住威脅的言語,瞇起眼睛看鈔票。他遲疑地把手臂伸出門,用拇指和食指夾走那張濕鈔票。他把鈔票放在一份舊的《金字塔報》上面,再用一塊布擦擦手,然後詛咒著把那塊布丟到街上。他的目光掃過芬恩,評估他的尺寸,轉身從一個比他還高的架子上取出一件摺疊好的純白袍子。他把袍子放進棕色的紙袋,摺起來,貼上一塊方形的黃色膠帶。接著從收銀機裡數了幾張小額鈔票和閃亮的銅板,沒有越過門檻,而把錢和紙袋放在芬恩面前的地上。芬恩撿起來,指指他的光腳。

Gazma(鞋子)?」

老闆走回去,把一雙舊的塑膠拖鞋丟到街上,然後轉身關上門。

芬恩穿上拖鞋後,抬頭看到一小群人聚集著在觀看他買衣服的事件。他難為情地退進一條巷子,匆匆走開,新袍子緊緊夾在腋下。

芬恩隨即發現他走在一條比較寬敞乾淨的街上,他停下腳步看一個全身只露出眼睛的女人,她的眼睛化著濃粧,雙手戴手套,在為她哭嚎的孩子打開一根棒棒糖。她撕下包裝紙的最後一角,在她把棒棒糖塞進幼兒張開的嘴巴時,那一小張包裝紙彈離她的手套掉到地上。芬恩的目光移向那一小片飄落到地上的玻璃紙,它沒有被微風吹動。他懷疑那一小片透明的玻璃紙能待在原地多久,最後誰會處理它,或許可能是他的新朋友垃圾車伕。

當芬恩思緒起伏時,女人警覺到他在場,她轉身去保護她的孩子不受他的目光侵擾,她咒罵他。芬恩不怪她對他產生敵意。他感覺自己所有見不得人的特性都滲出他的皮膚,漏出他的亞麻西裝。不過即使他對現在的骯髒和混亂情況已經能適應了,他還得考慮他在這個城市遭遇到的暴力對待,暴力比徹底的失望更令人無法忍受──他永遠無法適應暴力。

或許現在是離開的最佳時機,打包他少數的東西離開,像一個蘋果從顛倒的樹掉下來。擺脫所有的煩惱逃走。他可以搭上飛機,把這一切拋到腦後。這虛假空洞的新聞世界,職業打手的野蠻美國人,一個保證乾燥的膚淺城市。他可以離開歐瑪,離開法魯克,和其他一千五百萬開羅人,讓他們在這人口過多的衰敗城市爭吵。

不過他如果離開的話,法魯克的命運會如何?芬恩不禁打了個戰慄。驚恐的法魯克雙手被電線綁住,他瘦弱的身體可承受得了一個小矮人的滔天憎恨?芬恩夾著他的新袍子,它的薄紙包沙沙作響。只過了幾個小時。法魯克現在可能已經死了嗎?他一定受傷了──免不了會挨打扭傷,可能某根骨頭斷了,想必會傷得比年輕女孩的腿骨折更嚴重。「七千倍的更糟。」歐瑪保證過。法魯克可能真的做出那種事嗎?撞到一個孩子,丟下她在路上哭叫?芬恩想到極為熱情的法魯克,他珍視榮譽,他會強悍的表達他的意見。那些只不過是一個瘦弱男人的夸夸之言,並不比古埃及草紙在風中發出的聲音更具意義嗎?或許歐瑪要討回公道的行動中有某種程度的公平正義,那是警察和法庭永遠無法辦到的。芬恩厭惡地搖頭。法魯克以為多少兔子的生命,多少兔子的血,能洗掉少女的哭叫?

很難相信法魯克犯了那樣的罪。十萬個他小小的霸道時刻加起來也抵不上這個惡劣的行為。不可能如此。芬恩不想相信法魯克會這麼沒良心。這個城市在墮落。不伸出援手的警察、沒有原則的新聞編輯、暴力的美國惡棍、傷害孩子的偽君子,如果開羅都是這種人,那就沒什麼留得住芬恩,或許真的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Salaat el-maghrib,昏禮。是從日落(即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下)之後,直至西方天邊的紅霞全消為止的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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